【原文】
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
壹 有因无而生妙用
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
你也许见过西部的大车,西部大车有两个很大的轮子,我在游记《从岭南到西部》里就写过它。老子所说的车,就是这种大车。孔子周游列国坐的是这种大车,打仗用的战车也是这种大车。中国古代没有橡胶,没有轮胎,只能用这种车子。直到今天,西部还有人在用这种大车。我们到藏区去的时候,就见过人们用这样的大车,拉车的一般是牛,因此叫牛车。牛车的每个轮子上,都有三十根木条,它们向内汇聚到一个中空的圆木圈上,看起来就像圆木圈向四周射出去的光线,我们故称之为“辐条”,也就是“辐射出去的木条”。圆木圈的中心必须是空的。如果圆木圈的中心不是空的,是满的,轮子就没法安到车轴上,不能成为车的一部分,轮子就不叫车轮,更不可能带动车子前进了。所以,轮子的关键,就是毂的“空”,有了毂的“空”,轮子的“有”才能起作用。所谓毂,就是轴心。
在人类历史上,“轴心时代”非常重要,大约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。在那个时代,东西方几乎同时出现了好几个伟大的哲学家,有人说:古希腊有苏格拉底,苏格拉底教出了柏拉图,柏拉图又教出了亚里士多德,他们都对古希腊文明、甚至整个西方文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;古代印度有释迦牟尼;古代中国也有孔子和老子。实际上,在那段时期,世界上并不仅仅出现了这些人,而是出现了很多很多的大师。
比如,跟老子、孔子同时代的有诸子百家,像墨子就非常了不起,他的兼爱非攻学说影响很大,他到处去传播、希望诸侯停止战争的行为也很伟大;跟释迦牟尼同时代的也有尼乾子,尼乾子的境界很高,非常了不起,包括当时九十六种外道、婆罗门的很多大师,能跟释迦牟尼辩论,说明他们也很了不起,都在一定水平之上。
英国哲学家凯伦·阿姆斯特朗写过一本书,专门研究这个时代,叫《轴心时代》。很有意思。在那五六百年之间,大师们不约而同地将东西方文明推向了高峰。这肯定不是偶然,它是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必然结果。比如,老子就是集大成者,他吸收了前人的思想精华,创造出了他独有的体系。释迦牟尼也是这样,他汲取了很多来自外道的文化精髓,创建了光照千古的佛教文化,直到今天,仍有无数的人因为接触佛教而离苦得乐、改变命运。只是,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,印度文明已经没有了佛陀时代的辉煌。但印度作为佛陀的故乡,作为一块有信仰的土地,仍然是一个世界无法忽视的存在。轴心时代虽然过去了,但轴心时代的思想精髓仍然在照耀世界。
老子接下来又举了两个例子。第一个是陶土做成的器皿。现在的西部仍然有这种器皿。我小时候就经常见到这种瓷器,非常粗糙。和上一些泥,把它捏成某种形状,烧制让它凝固、变硬,就成了某种器皿。熬药用的砂锅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。当代人依然在用这种砂锅熬中药,听说因为不能用铁锅熬药,如果用铁锅熬药,药就会变质,影响药效。老子认为,器皿之所以能用,同样因为它的里面是空的,不是满的;如果里面是满的,它就盛不了东西。
另一个例子是盖房子。盖房子的时候,你必须在墙的里面和中间掏出洞来,才能安上门窗、才能住人装东西。我们去陇东采访时,就见过这样的窑洞。老百姓盖不起房子,就在山上挖出洞来。陕北的很多地方直到今天仍是这样,有许多窑洞。有了洞,人们才能住进去,要不然是没法住人的。
老子为什么一直强调空了才有用?因为,他想说明一个朴素的道理:“有”许多时候都必须依托于“无”,才能生起妙用;没有“无”,生命就太满了,世界也构不成世界。天地也是这样,正是因为“空”,天空才成了天空,大地才成了大地。
但要注意,老子在这里说的“空”,不是佛教的“空”——前者是“没有”,而后者是“变化”,两者不是同一个内容。我们一定要把佛家的“空”和道家的“空”分开。一定要明白这一点,尤其在这里,空有、有无和空性不是同一个东西。这里的“无”是没有、不存在,也就是一些学者理解的那个无,它不是空性。它和有是二元对立的,它相对于器皿的有而存在,相对于辐条的有而存在,相对于门窗、墙壁的有而存在,有了客观存在的“器”,才有这里的“空”和“无”。
贰 看似无用的大用
老子看似在讲物件,其实仍然在讲做人、讲修道。
他首先讲的就是无用之大用。许多东西看起来是无用的,比如埏埴的空,门窗的空,房子的空,毂的空,但没有这些无用,就不会有它们的有用——埏埴中间是空的,就可以装东西,就成了真正的器皿;门窗中间是空的,就可以进人,也可以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;房子中间是空的,你就可以住在里面,还可以在里面放很多很多东西;轴心是空的,才可以放进车轴,把轮子安在车上。所以,这些空而无用之处,一旦跟特定的“有”配合起来,就会生起特定的大用。
最典型的就是文史哲。看起来人文的学科没有实际的功用,比如不能让你马上赚大钱,不能让你短时间生起大用,不能直接给你带来财富。但这些看似不实用的东西,在人生中其实发挥着大用。为什么?因为,它能提升人的生命质量、心灵境界,让人成为一个有智慧、有修养的人,只有这样的人,才能在各个领域里得到大成功。
耿秀彦教授讲过一个故事:他们哲学院有个教授有一次坐出租车去某个地方,出租车司机就跟他攀谈起来。那司机问他在哪里工作,他说在大学里。司机说,大学啊,那很好啊,在大学里当老师吗?教授回答说是啊。司机又问他,那你教什么呢?教授说我教哲学。这下,司机不说话了。为什么?因为他想奉承教授,但找不到可说的话,他觉得哲学没用。于是教授就问他,最近你的工作怎么样?司机说很烦。教授又问他家里怎么样,他也说很烦,麻烦事很多很多,他心里烦透了。教授就告诉他,你最好到大学里学学哲学。
哲学就是典型的无用之大用,表面看起来没什么用,却能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。文史哲学得很好的人,如果有很好的素养,也可以学以致用,像老祖宗说的圣贤那样活着,那样待人接物,他就会非常出色,不同凡响。
中国有很多这样的例子,现在很成功的人之中,大部分都有大哲学、大工程的思维,它不会去跟你计较小东西,不可能是小商人。小商人的心,永远做不成大事。
我老是谈到淘宝网、阿里巴巴,还有微信,它们都很好,乔布斯的苹果也很好。他的产品也有一种禅的味道,能产生无穷的妙用。比如,他提供的APP平台就像是四面墙壁之中的那个“空”,能容纳无数的APP,能容纳无数人的才华和抱负,能让无数人在这个平台上跟他一起成功。淘宝和微信也是这样。正因为他们有这样的胸怀,他们才有了划时代的意义。他们不仅仅是经商,还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。很多人也都随着他们的成功而成功,从而让他们变得更加成功。这就是无用之大用,也是空和有的关系。整个网络世界都是这样,因为开辟出了无,于是孕育出了无穷的有,网络的诞生也改变了世界。
还有数字中的0,看起来0是最没用的,123456789都比它大,都代表了一种存在,只有它代表不存在。但它一旦跟其他的数字配合起来,就会让这些数字发生数量级上的变化。无穷小是依托0来实现的,无穷大也是依托0来实现的。人生中好些看似无用的东西,都很像这个0.
最近,我在看老报人的一部书稿,叫《特别幸运》。他在书中讲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坎坷和转折。因此,他名之为“特别幸运”。他的文字很好,很打动人,我在看他的书时,更加理解了他和他代表的那个群体。他曾经是一个很出色的编辑,掌握了很多有用的知识,比如编辑经验、新闻素养等,还是优秀的共产党员、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,但后来他得了高血压、糖尿病,以及诸多其他的病。当这些病向他涌来的时候,一切实用的知识都消解不了他的苦恼。更要命的是,他因为对这些病的恐惧,得了严重的抑郁症。抑郁症无数次把他推向死亡的边缘。他时时想自杀,家里人带着他到处求医,吃了很多药,被不少人骗,一次又一次进医院,痛苦不堪,生不如死。最后,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,他儿子给他买了一套《光明大手印》,他的生命里突然就有了光明,命运也因此改变了。首先是严重的失眠好了,然后连抑郁症也好了。表面看来最无用的、人们认为最虚的信仰,却改变了他的命运。他变得越来越快乐,还做了很多很多的贡献,本该平平无奇的晚年,却变得非常精彩。信仰改变了他,也拯救了他。所以,老报人的这本书很好,可能会让很多人对人生有另一种想法。
叁 留白天地宽
所谓的无用,其实只是表面上的无用,它更接近于本体。本体是什么?是无为,是道家的顺其自然。
有一个成语叫“虚室生白”,一间空空的房子里生起了白光。它说的其实是一种意象:心中没有杂念,真的实现“无”的时候,就会出现一种清净智慧。这就是典型的“无”的境界,也是佛家所说的空性境界。心不清净、充满杂念时,智慧是生不起妙用的,就像堆满了杂物的房间里生不起白光一样。
大家知道,中国画有个特点,就是喜欢留白。很小的时候,我看过一幅画,叫《独钓寒江图》。画面非常干净,只有一个拿着钓竿的老翁,和一只小船。看得出,当时正在下雪,天地间一片白茫茫。这就是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很容易表达,但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”怎么表达?鸟飞绝就没有鸟了,人踪灭也没有人。但恰好是这么干干净净的一片天地,表达出了这两句无法表达的意境。这是中国画很美的一种手段:用一种“无一物”的境界,叫你自己去生起无穷的妙有,感受那妙有中的静寂之美。我常说写东西不要喊出来,也是这个意思。有时,自己的感受,比文字能呈现的更美。最美的东西在心里。
一些志愿者的文笔并不好,但他们心里有一个很美的东西。你看他的文章时,感觉不到文采,甚至感觉不到文字,反而更打动人心,让人忍俊不禁,又回味无穷。人也是这样,越是简单,越是质朴,越容易打动人。
在各地,有一些志愿者,自发地把我的书带入各地的书展。他们虽不是专业,但非常热情。在上海书展中,有数以万计的图书参展,我的三本书,进入书展销售榜单的前三名:第一名《深夜的蚕豆声》,第三名《空空之外》,第九名《一个人的西部》。志愿者放下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身份,全身心投入到文化传播之中。那种激情和信仰,真让人感动,他们的优秀让我自豪。人的一生中,能一起做事,成为“战友”的人不多。我很高兴能遇到他们,他们虽不多言,但总能用质朴打动世界。
人生就是这样,能做一些该做的事就够了,不要把人生填得太满。有时,朋友老是给我出主意,想让我做得更大、更强,搞培训公司。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。为什么?因为,我想留白,不想让人生填得太满,总想给自己留一个从容、逍遥、自由的空间,让自己自由地呼吸,而不愿像目前的很多成功者那样,身家几百个亿,几千个亿,几万个亿,把人生填得非常满,充满了物累、疲惫、焦虑和痛苦——当然,这些人中,也有好多人为社会做着贡献。但我还是觉得,能为人生留出一点空白,人会更幸福一些。
空,不是消极,反而可以生起大用。它可以让人生变得最有价值。因为,只要你从容地拒绝一些东西,给自己留下一点必要的“有”,让自己能自由地做出人生的选择,让自己有一份选择的自由,人生就会非常精彩。这就是老子在这一章里讲的道理。
我总是在拒绝,每到一个关键时刻,我就会拒绝,把一切能给我带来利益的东西扔掉,实践老子的“留白”。比如,当我经商非常成功,或是做某种别人认为的事业做得非常成功时,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抛掉它,重新选择,重新开始,为的是给自己留下一个空间。这就是选择的智慧。
现代人缺的就是这种智慧,很多人太忙、太累了,老是在吸收一些“有用”的东西,人生中没有一点“无用”的东西——不是消遣、享乐之类的无用,而是有大用的那种无用,是能提升你人生境界的东西——我们每次去坐飞机,都会看到书店里在放一些成功学的影片,老是有人在声嘶力竭地教大家如何成功,如何身家过亿。这就是很多人一辈子追求的东西。为了这种追求,许多人把人生填得非常满,没有一点自由选择的余地。所以,人要学会拒绝,不要老是追求成功,成功是一种欲望,它是没有止境的,你永远不可能比所有人都强、都厉害。廉颇虽强,也有老的一天。
留白天地宽。有了留白的智慧,人生的天地才会变得更加宽广,更加自在,你才能像雄鹰那样展翅飞翔。当你的人生既有“有”,也有“无”的时候,你的“有”才能发挥更大的用处。
所以,中国很多伟人并不追求完美,他们甚至追求不完美。比如前面讲到的曾国藩,他把书房命名为“求阙斋”,表明了自己想要留点缺憾的志向。当然,他的生活也确实不完美,他老是被皮肤病困扰,痛苦不堪,健康情况也不是很好,晚年的时候,还因为天津教案,国力悬殊,决定向外国人妥协,赔钱赔礼赔人,被老百姓骂成了卖国贼。所以,从他的个体生命来说,他的人生并不完美。很多人认为他完美,是因为人们觉得他实现了立功、立德、立言。
以前,我们西部有个非常有名的家族,就是我在《野狐岭》中写到的马家。他们从雍正时期到民国时期一直很富有,大概发了两百多年财。据说,一位书法家路过西部时去拜访马家时,题了三个字“退一步”。意思是,让自己从容一点,也即我们常说“退一步海阔天空”。
做人要懂得退一步。比如张之洞,他非常宽厚,为人喜欢退一步。有画家作画来讽刺他,人劝他报复那个画家,他却静静把画买下,结果令那画家深感敬畏;辜鸿铭老是当众奚落嘲笑他,他却不见怪,反而老是处处保护辜鸿铭,结果辜鸿铭非常感激,反而成了他最忠实的幕僚,跟随了他二十年之久;李鸿章最初和张之洞是死对头,后来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接替张之洞做两广总督时,张之洞却如实把盈余的银子留给了他,为他铺平了上任之路,于是李鸿章不再恨他,后来帮他躲过了一次弹劾。他每一次的退,表面上是自己吃亏,却赢得了尊重,也化解了恩怨,赢得了别人真心的帮助。这样的退,看似是退,其实是最好的进。可惜,敢于争取者、激进者很多,能够退让者却寥寥无几。
肆 一空生万有,心空容万物
以前我给朋友写过一幅字,叫“一空万有”。他问我什么意思?我说,万有是从空中生起的。表面看来纷繁的事物,都是无中生有的。空性智慧可以化现出无穷的境界,这就是“一空万有”的境界。
老是有人问我,雪漠老师,您怎么写了那么多文字?甚至有专家说,雪漠很奇怪,他写的书一本跟一本不一样,不像同一个人写的。很多人都这么说。实际上,这是因为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无迹可寻,没有任何规律。就是说,我不是按套路来写的,我完全是在空中生出文章、从自性中流出语言。人进入空性状态的时候,是无我的,所以作品也无我。这就带了一点无为的味道。无为是一种无执的境界,不是什么都不做。做而不执著,没有任何强迫的东西,才叫无为。当一个人进入无为的空性状态时,只要他有足够的训练和智慧,他就会写出无数的好作品。因为,他和大自然达成了一致,我们可以称之为“天人合一”。
我们开了个创意写作班,专门教一些学生写文章。很多人都觉得很奇怪,刚开始明明不会写作的人,为什么一来就会写,而且还写得很好?是什么让他们在几天内实现了升华?秘密就在于老子的“一空生万有”。当他们通过严格的训练,进入无我、无为的真心境界时,灵魂中就会产生一种诗意。禅心诗意。这时,他的自性智慧被唤醒了,通过文字流淌而出,就成了很好的文章。这也属于“无”的妙用。
我的早期写作不是这样,我总会在脑子里构思,想好要写什么,然后再下笔。这样的写作有一个特点,就是你超越不了你自己。你怎么写,都在自己的境界里,写得多好,也是人的境界,不是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的那种作品。这样写,你会觉得非常吃力,非常辛苦。很多作家都是这样,总是爱打腹稿,一边写,一边推敲用词用字。最有名的例子,就是贾岛写《题李凝幽居》,他写到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”时,就挖空心思地琢磨:这里到底用“推”好,还是用“敲”好呢?犹豫了很久,才决定用敲。还有的作家,写一首诗,就要捻断好几根胡子。李白不是这样。李白的作品,一看就是一气呵成的,出自自性。他的诗就像天籁一样,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”,自己在自由地流淌。你可以看一下《将进酒》,那首诗实在太好了,它不像是写出来的,一看就是从自性中流出来的。这个境界明显不是一般作家的境界,而是空性境界。据说李白也向道、求道。我估计,他修道的功夫很不错,到了一定的境界,所以才能写出那样的诗。
什么境界呢?无的境界,空的境界。
事实上,中国传统文化最妙的一点,就是里面有很多精髓都是无的妙用。老子在这一章强调的,也是有的“利”和无的“用”。这里面有一种姿态。你必须明白,无论做什么事,达到最高境界时,都是让“无”生起妙用。因为,“无”是一种无功利的境界,它没有任何人为的内容,在这种境界中之时,你和大自然是合二为一的,你与世界是一体的。世界的力量会通过你的心、你的行为,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。在无的空间之中,填上有的色彩。
我老是说“人低为王,水低为海”。是什么让水成了大海呢?低,空,无。它低到一个程度,有了巨大的空,就可以容纳无穷的水。这就是一种海纳百川的境界。真正的博大,不是“我容纳你”,而是我的心里没有门槛,也有无穷的空间,任何存在都可以流向我。不同的存在流向我时,我就会展现出不同的外相。水流向我,我就成了海;风沙涌向我,我就成了沙漠;无数的石头滚向我,我就成了大山……天地以虚,能容万物,它容得下日月星辰,容得下风雨雷电,容得下空中飞过的鸽子,容得下宇宙万物。如果天地不虚,填满了自己的东西,外界的一切就进不来。天地间就容不下万物。
这很像做人:人永远要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一点空间,用来容纳你不喜欢的东西,容纳你不认可的东西,不要老是用鸡零狗碎的东西,去填充自己的生命和心灵。否则,你永远都做不大。想要做大,就必须心包万物。
我之所以老是提起朱德,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非常了不起的特质:非常宽广的胸怀。“肚量大如海,意志坚如钢”,这是毛泽东对朱德的评价,朱德也确实是这样的。所以,我经常说他很了不起,只有他这样的人,才能成为“红军之父”。相反,如果一个人容不下别人,无论他的能力多强,都不会有大出息,不会有大的进步。他的强大只是匹夫之勇,永远得不到大海的力量。想要得到大海的力量,就要首先变成大海,容纳形态万千的水,不要区分这个干净一些,还是那个污浊一些,无条件地接纳。让所有与你相遇的东西,都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,不要逞一己之能而拒绝团队合作,否则就是匹夫之勇。真正能成大业的人,一定能胸怀万物、胸怀世界、胸怀宇宙,什么都能容得下。
所以,与人相处的时候,你只要看看他待人接物如何,有没有一份包容心,你就能看出他将来的格局。除非他进行“无”的修炼,让自己心中的“无”越来越大,有更多容纳别人的空间。这个空间越大,他的人格境界就越大,他未来的格局也会越大。如果他不进行“无”的修炼,让越来越多的“有”填满心灵,那么他的路就会越走越窄,人生基本上也就这样了,没有什么转折的可能。
老子这一章最重要的内容,就是告诉我们,心中必须有足够的空间,能力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。所以,“无”的修炼非常重要。
伍 无中生有
王重阳有个弟子叫孙不二,她是全真七子中唯一的女性。她读《道德经》的时候,读到这一部分,就觉得老子在讲实修的方法,比如毂是心,毂是空的,心也要是空的;辐条是肢体和经脉、经络;用空空之心来统领各经各脉、四肢、形体等。她还根据这个修法,写了很多道歌。那么她理解得对不对呢?也可以这样理解。这样修也是对的。孙不二自己就修成了。
过去,有些道人——包括一些非常著名的道教人物——都是这么修的。他们把身子当成车,先用坚固的、固定的、相对规范性的东西,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健康、强壮,比如周天运行,周天运行也称为“河车搬运”,它直接是把心当成车轴,把身体当成转动的辐条,在空心之中,让修道的车轮运转,让气流沿着前任后督、气行滚滚地运作,让身体感知到气机的变化。有为之身之所以能修无为的大道,关键就在于心的空。
我给创意写作班的学生教过“易筋经”,那也是非常典型的修道之法。它的训练要点,也是心空。心一定要空,要没有执著。这有点像轴心。轴心带动了所有辐条、整个车轮的运转,就像空空之心带动了人的四肢,让人的肢体沿着固定的规范进行训练。如果没有一颗空空的心,那么你练“易筋经”就没有意义,它就跟其他体育锻炼差不多。它虽然很珍贵,但它的珍贵之处,只有在意气神或精气神合一、心中了无牵挂时,才能体现出来。在这样的状态中修“易筋经”,才能修得好它。
过一段时间,如果有机缘的话,我也许会开辟一个栏目,专门讲一下内功修炼方面的内容。因为,《道德经》后来引申出了很多内功的修法,非常好,但很多都失传了。
打太极拳也是这样,太极拳打到最高境界时,心也是空的。“周身处处是太极,一静一动皆浑然”。注意,浑然一体的前提也是心空。但这个“空”是佛家的“空”,不是学者的“空”,不是什么都没有,而是进入一种无执的境界、心中不着一物,达到了无我。
所以,在修道之中,空有关系非常重要,它们是对立统一、辩证统一的。一定要处理好它们的关系。
过去,只要你做到了心空,身体就化为了炼丹炉,上中下丹田各有一座,你的修道,就是静静观察炼丹炉炼丹的情况,让精气神慢慢汇聚到一起,产生功能性力量、改变身体基因。无论你把炼丹炉观到什么位置,它都起作用,最重要的还是“无中生有”,也就是心空为前提。没有这个前提,修道就是一种游戏,起不了真正的作用。所有的修,也包括佛家修炼,第一步就是消除杂念,让自己的心静下来。我过去修五金法的时候,就必须首先明白空性,首先修入空法,让自己进入无的状态,外空内空、内外俱空时,才能真正地修五金法,达不到的话,就修不成。因为,你只有进入无,才能生起有,也就是本尊身、本尊的坛城、三脉五轮、三脉五轮上的本尊以及这些本尊身中的坛城。层层深入,直达第七层。最后,再慢慢将一切有归于无。也就是先从无到有,再从有到无。最早的无如果实现不了,就根本进不了后面的修行。
换句话说,有些人修行的境界之所以不够、老是犯毛病,原因就在于他根本没有契入空性、不知道什么是空性。入不了空,便破不了执,执著非常多,念头也就非常多。所以,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就,你只要看看他的秉性——也就是他有没有破执就够了。没有破执,没有实现无我,没有证得空性,老是执著一些东西的话,就一定没有成就。
有些人一听到这里,可能就会觉得非常难。修道就是为了破执,但不破执就不能修道。那这里不是有一个死循环吗?这就是修道跟逻辑思维的区别。当你很专心地做一件事情、达到了物我皆忘时,你就会进入破执状态。修道的起点,是你认知那种状态,知道如何进入那种状态,然后能够自主地进入和保任。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的话,你就不可能炼出内丹,也不可能明心见性。
有些人说,道家的大周天,实质上就是明心见性。我觉得这种说法非常好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道家的修炼就有了足够的境界。真正的大丹是明心见性,而不是有形的内丹,也不是阳神。也有说炼神还虚是明心见性的,同样有它的道理。总之,只要把道家修炼跟明心见性结合在一起,能够实现破执,而不仅仅是追求长寿,那么这个“无”就达到了究竟,修道也达到了究竟。
道教丹法最早追求的,不是明心见性,而是长生。但是,当禅宗兴起之后,道家的一些大师就向禅宗学了很多东西,融入了道家的修炼。所以,后来的道教,无论格局还是气象,都完全不同了。
明清之后,不仅仅是道家,儒家也发生了变化。最典型的就是王阳明的心学,他甚至不是创造,而是借了禅空一套话语,有点像拿来主义。熟悉禅宗的人,如果看了他的《传习录》,就一定会发现这一点。当然,儒释道相互影响是很正常的。
陆 因为虚心,才能接纳
有一种说法是“道器”,也就是承载道的器皿、载体。我们常说,这个人可以载道,这篇文章可以载道,那么这个人和这篇文章,便都是“道器”。
道器就像一个杯子,里面必须是空的,才能盛东西;杯子如果满了,你就别想倒进去东西。所以,如果一个人老是充满成见、自以为是,你就很难改变他。为什么?因为他的杯子里根本装不下你的东西,你一倒进去,他就像秋风吹过驴耳那样。所以,当他心里盛满自己的思维垃圾时,就必须先把这些垃圾倒掉。倒不掉,他就改变不了。
能改变的人,就叫道器;不能改变的人,就不是道器。
那么,如何分辨一个人是不是道器呢?
当你跟一个人相处,并诚心地指出他的一些缺点,但他却不接纳,强烈地反对、巧言令色地辩解时,他肯定不是道器。为什么?因为他在拒绝。拒绝改变的人,心是满的,你当然改变不了他。能够改变的,是那些虚心接受意见的人。所以,当你找到了善知识,不要对抗,你要学会全然接受。接受的第一步,就是清空自己的成见,清空自己的个人意志,打碎自己。
这非常难,有些人几十年都清不掉,他永远是我认为如何如何。很多人都是这样,仔细观察,就会发现有些人习惯于对抗,你无论说什么,他的第一反应都不是接受,而是反抗,跟你较真。这种人不是道器。
禅宗二祖就是道器。为什么?因为,他找到达摩的时候,达摩问他,你来做什么啊?他说,我来请您为我安心。达摩说,好,你把心拿来,我给你安。二祖凝神片刻,说,觅心了不可得。达摩就说,我已为你安心了。二祖就此大悟。
二祖得道之后,三祖也来了,三祖来干什么呢?来找二祖忏悔罪业。二祖说,好,你把你的罪业拿来,我给你忏悔。三祖也凝神片刻,说,我找不到罪业。二祖便说,我已为你忏悔了。三祖当下大悟。
三祖弘法的时候,也有一个弟子跑来找他。他问弟子,你来做什么呢?那弟子就说,我想请您帮我实现解脱。三祖问他,谁绑住你了吗?那人说没有。三祖又说,好,我已经帮你解脱了。此人当下大悟。
这几个例子都很简单,没有多么复杂的过程,但他们都大悟了。为什么?因为他们全然地接受。所谓的全然接受,就是让完完全全地打开,没有一点拒绝的倾向,也不需要逻辑上的思辨,不需要讨论什么问题,然后请对方说服自己。修道一定要注意这个东西。这是老子关于“无”的另一种解释:心里不能有成见,有成见就装不下智慧,生不起妙用了。
空为什么能容纳万物呢?因为它能受诸物。前几天,有人说他很佩服我,我问他为什么佩服我?他说,您的身边有那么多种人,几乎可以说是您什么人都能容纳,不管恶人、好人,还是善人。确实是这样的。我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,就是因为我的心是空的,没有执著。心空故能容万物。没有达到无执的境界时,你刻意地想容纳,可能都容纳不了,你会觉得自己很不舒服。比如,很多人的心不大,有人朝他发一次脾气,他就会记上一辈子。他怎么可能容纳各种不同的人呢?这种人的心里,充满了成见,充满了傲慢,容不得跟他不同的东西。
所以,我面对学生的时候,总会采取几种不同的态度。一般情况下,我会首先真诚相待,知无不言。如果他一对抗,我对他就会变得客气了,不该说的不说。如果他一直不改,我就会敬而远之。有好些人,我都远离了。因为改变不了他,他的心里盛满了成见和偏执。
为什么?因为我的话对他不起作用。一定要注意。我说了也没用的话,我就不说了,不去浪费我的时间和生命。对于说了有用的人,我可以循循善诱、诲人不倦,花点时间、付出生命也没关系。如果没用的话,就不值得我这么做了。当然,我也能容纳他,但我只会跟他做朋友,不会当他的老师。所以,我们要珍惜彼此的相遇,要做一个好学生,学会虚心地接纳、全然地接纳一切。
过去的人开始修道时,别的都不做,专门忏悔、净障。“易筋经”中的洗髓经就是净障的,佛教中的百字明、阿字净障法、大礼拜也是净障的。他们修到没有一点执著,没有一点垃圾时,你教的修法才有用。因为那时,他的心里,有了空。
比如,修香巴噶举五大金刚法时,你首先就要做到心空,对世界再也不执著,对“我”也不执著,这时,你才能“本尊入我”,也就是把本尊请到你的中脉里,和你融为一体。如果你心里的垃圾腾不空,你是不能把本尊请到心里的。否则,就等于把佛陀请到一个充满狗粪的房间里,是对佛陀的不恭敬。这是过去的一种说法。所以,净障非常重要。
不过,修净障法的前提,同样是腾空自己的身心,全然地接纳一种精神,这是非常重要的。这一点非常像格式化电脑,把过去的信息全部清理掉,然后重新装上一个纯净无毒的操作系统。修净障法的前提也是心空。做不到心空怎么办?佛教中有很多摄心的方法,比如持咒诵经等,道家也有“无欲观妙,有欲观窍”。
你衡量自己有没有进步的时候,也可以观照自己是不是做到了“无”,能不能包容,心里还有没有执著、偏见、杂念、垃圾。如果有,就净障,一直净到没有为止。当你把心中诸多的“有”慢慢扫掉,化为“无”时,你心中才有足够的空间,去迎接一种伟大的存在,去庄严自己的心。
不 仅仅是佛家和道家,儒家也有类似的讲究。比如“充实之谓美”,孟子所说的“充实”,并不是道家所说的“有”,而是清空心里的杂念、垃圾,填入大善的真理,让心灵变得充实。当心灵非常充实的时候,就叫做美。“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”,内心充实且有光辉,能照耀世界、照亮众生,才叫做“大”。“大而化之之谓圣”,“大而化之”指的是能教化众生、教化世界、教化众人;既有一颗闪耀着圣光的心,那光芒又能照亮世界、教化世界、教化众人、教化众生,就称之为“圣”。还有一种说法认为,“大而化之”指的是进入化境,“化境”是随顺的意思,也就是扫除悟迹,相当于禅宗里的破重关;过了这一关,就再也看不出一点“大”的样子,也看不出一点神神道道的东西了。平平淡淡才是真。
古希腊的哲人苏格拉底也重视“空”,他常常对着空瓶子看。他的学生柏拉图就老是问他,您为啥老看空瓶子啊?苏格拉底就告诉他,因为,瓶子空了,才能装东西啊。所以,东西方文明到了很高的境界时,是非常相似的。
我们也应该学习苏格拉底,经常看看我们心灵的瓶子,看看它是不是腾空了,有没有足够的空间,去容纳更多的东西。唯有如此,我们才能在生命的白纸上,画出最美的图画,写下最美的文字,我们的人生才有了无穷的可能性和创造性,我们才有超越器物的精神性。所以,要为生命留白,也要为心灵留白,不要让欲望异化了自己。
对待生活、生命时也是这样,为生活留一份从容,留一种清凉,留一点“平平淡淡才是真”的东西。让自己拥有一个看明月、听清风的空间,让轻松干净的心灵生起妙用。
因为,生命也就百十年,但物欲却是无穷的,通过满足物欲让心灵充实,是不可能的。所以,我们要学会给心灵、给生命腾出一个空间,去接受一些让生命、让人生、让生活更美好、更惬意的东西。 (007209220329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