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古之善为道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夫唯不可识,故强为之容:豫兮若冬涉川;犹兮若畏四邻;俨兮其若客;涣兮其若凌释;敦兮其若朴;旷兮其若谷;混兮其若浊。孰能浊以静之徐清?孰能安以动之徐生?保此道者不欲盈。夫唯不盈,故能蔽而新成。
古之善为道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夫唯不可识,故强为之容:豫兮若冬涉川;犹兮若畏四邻;
古代的修道者——在这里特指得道者,非常的神秘、不可捉摸,又拥有一种玄妙通达的智慧,看起来深不可测,让人摸不清底细。在这里,我也只有勉强地形容一下。
“豫兮若冬涉川”,“豫”和“犹”是两种动物,它们都非常多疑、迟疑,处事小心翼翼。因为相似,它们就被组合成一个词:犹豫。犹豫也是迟疑、小心翼翼的意思。得道者为什么多疑呢?因为,他知道世上有无穷的可能性,害怕有人害他,所以非常谨慎,就像在冬天里过河一样。初冬里过河有两个难题:一是河水完全结冰,走在冰面上很容易滑跤,要小心翼翼;二是冰面有可能没有完全结冰,有些冰层很薄、很脆弱,你如果不知道,踩了上去,冰层就容易塌,人就会掉进冰冷的河水之中。所以,人在初冬里过河必须小心谨慎,上古的智者也是这样。
这里的小心谨慎,指的是做事的态度。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尊重。智者做任何事都很谨慎,很认真,从不马虎随便。他要么不做,要么就必然尊重世间规则。所以,从外相上看,他非常小心谨慎,也就是做事很郑重,很慎重,尊重世界。如果任何事都大而化之、马马虎虎,他可能就不是得道者。但这只是他做事的态度,不是他心灵的态度——如果是他的心态,那么他也不是智者——影响不了他心灵的自由。换句话说,智者是不冒险的。
诸葛亮就从来不冒险——当然,他离老子说的智者还有很远——他六出祁山的时候,魏延想以奇兵出子午谷直逼长安。现在看来,那样做很可能会偷袭成功,但诸葛亮不准。这正是因为他不想冒险。
“犹兮若畏四邻”,刚才说过,“犹”是一种动物。什么动物呢?一种猴子,它非常多疑。它行动的时候,总是会东张西望,显得非常胆小,时刻警惕着周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、有可能存在的危险。所以,这里的“犹兮”,就是戒备、警觉的意思。上古的智者像猴子一样警觉。“若畏四邻”,看起来非常害怕自己的邻居。在老子的时代,邻居也有邻国、敌国的意思。因为,当时每个国家都腹背受敌,所有国君几乎都窥视着霸主的宝座,都想占有其他国家的城池。所以,智者必须戒备、警觉。这是智者非常重要的特征,它相当于明空智慧中的明,如果没有警觉性,就相当于没有明,就是顽空、无记,他就不是智者,而是愚夫、呆子。换句话说,智者一定有敏锐的洞察力,就像自己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一样。
有些人也认为,“四邻”是外魔的意思,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带来的烦恼。所以,修道中要高度警觉,保持一种清醒的觉性,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知道自己的行为心念如不如法,符不符合正法。无论上座还是下座,都要如此。如果一个人不丢掉觉性,在日常生活中明白什么是觉性,那么他就有了主体性,就成了心的主人。这时,世界就是他调心的道具,而不是制约他的枷锁,他就是智者。如果没有觉性,没有主体性,他就是愚夫。
至于做事的快慢,他并不在意。他非常小心,宁可慢一些,不着急。他把一切都交给变化的时光,交给时间,让时间去玩变化的游戏,等时间给他答案。智者知道很多东西急不来。所以,他绝不会拔苗助长。释迦牟尼横穿印度弘法时,那段路途是多么漫长。他们没有车,没有便利的交通工具,所有的出行靠的都是他们的双脚。但他们不着急,始终没有那种赶着完成什么的心。他们每天都走一段路,累了就坐下禅修,在附近化缘,吃了饭,再继续往前走。就这样,从从容容地,也就横穿了印度大陆。
我也常说,我们又不急着去死,为什么不从容点做事呢?留一份从容,就是对自己最好的善待。所谓事缓则圆,任事情慢慢发展,它自然就会圆满。如果你太着急的话,地基打不好,所有的努力都容易落空。古人说,欲速则不达,就是这个意思。老祖宗验证过无数次的东西,我们要学会去实践。所有追求速度的,退转、退步的都很快。很多人修佛一年佛在眼前,修佛两年佛到大殿,修佛三年佛到西天,原因便多在于太着急。真正的佛法,是一种活着的方式。换句话说,真正的修佛、学佛,是一辈子的事情,是一点点删除有毒的生命程序,为生命和心灵装上一套清净的程序,然后一辈子过一种清净的生活。所以,不要着急。
老有人问我,雪漠老师,我最近怎么不如以前了?我就老是劝他们别着急。小女孩不可能一下就变成大人,她的长大需要时间;小树的长大也需要时间。不要着急。每天按时吃饭,不要绝食,不要感染致命的病毒,小女孩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的。修行也是这样。能顺从自然,慢慢来,是智者的标志。
俨兮其若客;
“俨兮其若客”,态度非常端庄、庄重、不敢随便,看起来就像做客一样。“俨兮”指的是他身上那种端正、端庄的态度。“若客”只是一种表征,实际上智者哪怕一个人的时候,也是非常端庄,不会随随便便的。他不是一个得意忘形的人,独处也罢,群居也罢,都是那样。注意,他始终有分寸,对待任何人都有分寸,懂得尊重和敬畏别人,也会保持适度的距离。他不像一些小人那样,一见面就你拍我我拍你,把谁都当酒肉朋友。
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是这个意思,君子交往时,绝不会黏黏糊糊、死拉活扯,他其实是非常有分寸感的。我待在凉州的时候,跟我最好的朋友也不过几个月见一次面。为什么?因为我明白,当你跟谁没有距离感、过于亲密时,就是你们疏远的开始。所以智者不会这样做。我也经常提醒一些朋友,你们不要太近了,保持适度的距离,保护自己的友谊。
有个“豪猪理论”说的也是这个道理:豪猪身上有刺,每逢冬天,它们就会靠在一起取暖。但它们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,既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暖,又不会扎疼对方,就能度过整个冬天。君子和智者非常懂得这一点,他知道,对任何人都要有一份尊重,给他留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。所以,他从不有意为之,但跟任何人之间都有一个适度的距离。你可以理解为慎独,慎独也是这样,哪怕自己独处的时候也这样,有人、没人他都如此,都不放纵自己。
这一点孔子就做得很好,他的弟子在《论语》中记载,孔子见到国君的时候,总是小心翼翼、不敢大声说话,非常恭敬,连门槛也不敢踩,有种大气都不敢出的感觉,因此被后来人笑话,说他一见当权者就失态。他其实不是失态,只是尊重对方。敬神的时候也要这样,也要有一份起码的尊重。中国的儒家和道家都有这个要求,他们都讲究正身,身体要正,心也要正。“修身齐家”的“修身”就有这个意思。
佛家的要求更多,佛家的戒律全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。比如,和尚不能光着膀子进人家里,不能搭着衣服进人家里,也不能哼哼唧唧唱着歌进人家里,要是做了,就是犯戒。为什么?因为,和尚必须尊重自己身上的袈裟,尊重袈裟代表的东西,既然穿上了袈裟,成了佛教的代言人,就要有三千威仪八万细行,因为你代表了佛教的庄严。我看过佛教对戒律和威仪的要求,非常细致。一个有道德守戒律的僧人,能让人一看到他就生起恭敬心。所以,注重威仪非常重要。
两千五百年前,释迦牟尼佛住世的时候,他和弟子们出外化缘或经行时,很多人都会赞叹。因为,他们一看就非常有教养。但现在的和尚不是这样了。有些南传佛教的人到了我们国家,参观了一些寺院之后,就说中国有很多僧人都不守戒。他为什么这样说?因为那些僧人没有威仪,缺乏端庄之相,缺乏僧相。即使撇开戒律不谈,如果你缺乏庄严相的话,也是没有办法代表佛门的。“俨兮”就是这个含义。
智者一定很庄严,因为他有相当好的修证。他的内证功德散发出来,就能让你肃然起敬。有个故事很有名:释迦牟尼刚成道的时候,第一件事就是去鹿野苑度他过去的几个伙伴。那几个伙伴不随喜佛陀不修苦行,改行中道,觉得佛陀不好好修行,就说好不理他。但佛陀一到他们面前,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,不由自主地行了礼。为什么?因为,佛陀的内证功德震慑了他们,让他们肃然起敬。人们一般都非常尊重智者,也是这个原因。智者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让你不敢懈怠、不敢怠慢的气质。
但这个东西也源于你心中的敬。它是恭敬,是虔诚,也是敬畏。我们修虔信瑜伽,就是为了增强自己的虔信和敬畏,让自己的生命中出现一种神圣的、高于一切的、你愿意永远守候的东西。仰望智者的人心里有,智者心里也有。智者对待任何事物都是这样,总是恭敬对待,充满敬畏,像对待自己的信仰一样虔诚,其中还有一点谨慎小心的警觉。他会尊重所有世间规则——不仅道家,儒家也很强调“敬”的问题。儒家说,“敬神如神在”,就是一种敬畏心;“勿以恶小而为之,勿以善小而不为”,也是他们的敬畏,很多智者心里都有敬畏心——他尊重一切的存在。
几年前,陈亦新结婚,我给他办了隆重的婚礼,有人问我,您还在乎这个吗?我告诉他,我不在乎,但新娘子娘家人在乎,很多社会上的人也都在乎。既然这样,我们就尊重社会规则,不要觉得自己不在乎,就可以忽略别人的在乎。经商就要尊重经商的规则,当官就要尊重官场的规则、尊重政治伦理。做任何事都是这样。这是智者的一个基本标志。
涣兮其若凌释;敦兮其若朴;旷兮其若谷;混兮其若浊。
“涣兮其若凌释”,“涣兮”是自在随意,“若凌释”就像冰融化为水一样。圣人已经放下了一切,破除了所有执著,自在随缘,就像冰融为水般逍遥。这看起来跟谨慎小心有点矛盾,其实不矛盾。为什么?因为,行为上的严谨和小心,只是智者面对世界的态度,不是他们的心态。他们的内心非常柔软,非常自由,没有任何拘束。你会觉得他们非常随和,就像冰雪融化一样自然,没有任何作意的东西,也不装腔作势,既不作秀给人看,也不作秀给自己看。他们的心属于自己。他们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为做事而来的,所以会做很多事,但他们不注重结果,更不会为了某个结果而作恶。他们明白,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背离大道,用罪恶的方式去追逐。哪怕这种恶非常细小,非常普通,人们已经习以为常、不认为是恶了,他们也不做。他们会守住道体,不执著结果,自在随缘。多就多做,少就少做,没有就不做,他都不执著。
“敦兮其若朴”,因为无所谓,所以智者特别敦厚、淳朴、实在,就像没有开凿、未经雕琢的璞玉,虚而有容,虚心之中有巨大的包容心。他们看起来并不聪明,有一种愚愚的味道,但他们不是真愚,而是大智若愚。他们有大谋略,没有小心机。或者说,他们不愿有任何心计。什么是谋略?方向就是谋略,知道往哪儿走。《道德经》中就有很多大谋略,最有名的谋略就是无为而无不为,无为的目的,就是无不为。小心机是走路时的互相算计。智者不算计,他待人一片真心,心里一片朗然光明,哪怕他骂你的时候,你感觉到的也是他心中的大爱。他不会谋取私利,所以身上有一种大地般的敦厚之气,能厚德载物。
朱德就是很典型的例子,他的敦厚长者之相非常明显,不管士兵、元帅还是将军,都觉得他很好,任何人都觉得他好。因为,他待人以诚,即使在一些必要的场合,他不得不说一些昧心的话,大家也可以理解他。
智者必然敦厚。如果做人不厚,他的很多行为就是投机取巧,不是智者。真正的智者之所以敦厚,是因为看破了,知道所有的心机和技巧都没有意义,一切都会过去,一切都是幻化的,一切都会变成记忆,他不在乎。有,他是那样;没有,他也是那样。他只管做好自己,完成自己,完成生命的整个过程。所以,他不投机取巧。
“旷兮其若谷”,他的胸怀就像豁达、开阔的山谷一样。我们老说虚怀若谷,就是这个意思。他和光同尘,没有任何分别心。在他眼中,世间万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,存在即合理。所以,他一般不会用狭隘的民族、个人喜好去辨别、判别一些东西,也没有是是非非、鸡零狗碎,永远淳朴、包容、海纳百川,没有明显的好恶,非常圆融。这种圆融不是圆滑,不是世故,而是平常心,是得道者的智慧,也是得道者应有的德。如果到达不了这个程度,他就没有德,没有得道。因为他还有分别心,有分别心就没有得道。没有分别心的时候,他的包容就是没有概念的包容,他不觉得自己在包容,他觉得诸相都是平等的,诸法都是平等的,万法归于空性,都是条件的聚合,没必要执著,因此不会厚此薄彼。内证功德到了这种程度,他才可能虚怀若谷。
“混兮其若浊”,他看起来非常朴实,没有心机,也看不出有什么智慧,就像浑浊的河流一样,看不清河底有什么东西。和光同尘也是这样,遇到光明就融入光明,遇到灰尘就融入灰尘,永远跟他所在的世界浑然一体,毫不扎眼,从不标新立异。这才是真正的智者。很多看起来就很杰出的人,不一定真的很杰出;相反,看起来不杰出的人,但也有可能其实很杰出。
关于这个特点,你可以理解为“藏”,换一种说法,就是韬光养晦。和光同尘,自然就能韬光养晦,将自己的锋芒隐藏起来,不是因缘所致,就不要显示自己的智慧,否则就是卖弄和炫耀。如果你发现自己想让别人知道你有智慧,知道你多么厉害,那么你就不是真的智者,你就是执著的愚夫。
“鹰立如睡,虎行似病”,真正的雄鹰蹲在架子上的时候,经常像是睡着了一样,但它真的睡着了吗?没有,它非常警觉,只是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而已。一有动静,鹰眼马上就会睁开,它马上就会行动。真正的猛虎平时走路很慢,一摇一晃,好像生了病一样,一点都看不出它有多么凶猛。可一旦遇到猎物,它就会箭一样射出去,在很短时间内就把猎物拿下。真正的猛兽都是这样,平时不声不响,只有在关键时刻才施展本领。只有卖艺的人才会时不时吆喝几声,“有钱捧个钱场,没钱捧个人场”,凑热闹的人越多,他们赚钱的机会就越大。这就是他们咋咋呼呼、招揽顾客的原因。智者无求,不需要得到什么,所以智者从来不吆喝,他老是躲在一个地方,或是隐入人群,你根本看不出他是智者。除非有特殊因缘,社会需要他著书、讲课、立说,那么另当别论。
我曾说过,智者就像一口大钟,没人敲时,它是不会自己响的。智者不会拿着个喇叭对着人群喊:“我是智者,我来度你们咯!”否则,他就是个疯子。少正卯可能就是疯子,他非要在孔夫子对面办学,讲课又讲得很好,结果孔夫子的学生都给他抢跑了,据说只有颜回没有去,后来孔夫子当上鲁国的大司寇,他就被孔夫子给杀了。孔子会不会杀老子?不会。因为老子平时根本不说话,人问他,他才说话;不问他,他就静静地待着。他绝不会跑到孔夫子面前,积极主动地向孔夫子传道授业解惑,他更不会跟孔子抢学生。否则,孔子如果当上周朝的大司寇,就会像杀少正卯那样杀掉他。
佛也是这样,佛经中大多是弟子问,佛陀答,只有少数经典,如《佛说观无量寿经》等,佛才不问自答。但事实上,连这些经典也有人在问。谁在问?众生在问。这就是佛的敦厚——尊重世间一切的存在,不用真理的棒子揍任何人,但又随缘地帮助一切众生解除痛苦。
佛既像静静立在那儿的大钟,也像深渊之水,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智慧。特别注意,修道者就要这样,不要好为人师。很多时候,人的祸患就在于好为人师。有人总喜欢教训别人,这是一种毛病。智者不会这样。如果没有人问,智者就会像达摩那样面壁,面壁九年,没人找他也不要紧,因为智者不是为别人活着的。
智者藏气于物,把自己的气藏于万物之中;藏气于身,把智慧之气藏于生命之中。总是伺机而行,相机而动,不会上蹿下跳。
禅宗里有很多这样的大德。破了初关,再破重关,最后连牢关也破了之后,他们就和光同尘了。这时,他们就像寻常的老头子,你看不出他们已经开悟了。藏地也有很多类似的故事。有些饭头僧——也就是做饭的僧人——最后往往是大成就者。为什么?因为他们总是默默地做事,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修证,他们也不去卖弄。他们把修道融入了生活,从不争红尘中的名利,总是默默地劳作,默默地禅修,默默地守住自己该守的那个东西,把世事的纷繁都扫出心外。有些人死后,人们发现他们的肉体虹化了,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大成就者。活着时,人们是不知道他们的。这就是扫除悟迹,平常心是道。
《庄子·达生》中有个故事很有意思:齐宣王喜欢斗鸡,就叫纪渻子为自己训练斗鸡。纪渻子是个非常厉害的驯鸡师,他知道最厉害的鸡是什么样子。十天之后,齐宣王问他,鸡驯好了吗?纪渻子说,还不成,它急躁得很,一见到对手就想扑过去把对方撕碎。又过了十天,齐宣王又问,纪渻子说,不成,它一听见响声就叫,一看到影子就跳。再过十天,鸡仍然没有驯好,但又十天之后,纪渻子告诉齐宣王,这下成了,别的鸡不管干什么、怎么变化,都干扰不了它的心,它看上去就像木鸡一样,但一招就能要对方的命。这就是“呆若木鸡”的由来。后来这个词的意思变了,变成了纯粹的“呆”;实际上真正厉害的斗鸡不仅不呆,还灵敏到了极致,它表面的“呆”,其实只是一种静气。
日本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:江户时代有位有名的茶师,他的主人是位显赫的人物,有一天,这位大人物要外出公干,但又舍不得留下茶师,于是就叫茶师换上武士的衣服,跟上他一起到京城里去。当时的京城很乱,有一天主人有事,茶师一人在外,结果有个浪人挑衅他,想要跟他比武。茶师说自己只是茶师,不是武士,不懂武功。浪人却说,那你就是在侮辱武士的这身衣服,更该死在我刀下了。茶师觉得武士说得有道理,就让武士到一个地方等自己,他去京城最著名的一个武馆,找里面最大的那个武师,请他教自己一种最体面的死法。大武师觉得很奇怪,人人都求生,为什么这个人反而求死呢?就问他。茶师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。大武师听完,就请茶师给自己泡一次茶。泡完茶之后,大武师告诉他,你不用死了,你只要用泡茶的心态去比武,肯定能赢。茶师不明白,但还是照着去做了。在举着刀的浪人面前,他微笑着、非常从容地摘下帽子,脱掉衣服,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身边,然后不紧不慢地把袖子、裤脚扎好,最后才从从容容、心平气和地举起了武士刀。就在这时,浪人突然满身大汗地认输了,他觉得对手太庞大了,他根本打不过对方。实际上,茶师没有任何功夫,他只有一种绝代高手才有的静气,正是这股静气把浪人的意志给击垮了。
“每临大事有静气”就是这个意思,即使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,智者仍然沉得住气,因为他不怕失去任何东西,心非常宁静。这是智者的另一种德行。
孰能浊以静之徐清?孰能安以动之徐生?保此道者不欲盈。夫唯不盈,故能蔽而新成。
得道的境界呈现偏向于内,得道者的德行和能为则偏向于外。
老子专门说出得道者的七种德行,是为了让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得道者,但你别想看穿得道者,因为得道者是深不可测的,就像无底深渊一样。你也不用看穿他,因为得道者是无害的,他不会伤害别人。如果你想修道、得道的话,你可以尽量向他们看齐,在行为上学习他们那样做事。
前面我们说了得道者的七种德行,接下来,我们就说得道者的四种能为。
“孰能浊以静之徐清”,谁能在浑浊中安静下来,让泥沙慢慢沉淀,让水慢慢变得澄净呢?这里的意思是,谁能在浊世中保持心的清凉?智者。智者有点像莲花,出淤泥而不染,既能保持自己的清凉,也能给世界带来清凉。
“孰能安以动之徐生”,“徐”,隐隐的,涌动的,暗藏的,当然也可以是缓慢的。谁能在非常安静的同时,涌动、暗藏着无穷生机?——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妙用。如果没有生机,没有妙用,他的安静就是枯禅,他的智慧就是死的,就没有被激活。智者绝不是枯禅和尚,他是在定中生起了智慧,由智慧生起了妙用。所以,智者是典型的“静如处子,动如脱兔”,一静下来,就凝神安住于一点;只要一动,就立刻会焕发出勃勃生机,也给世界带来勃勃生机。因此,中国的道家和道教发挥了非常大的社会作用。比如前面说的文景之治,后来窦太后之所以能延续景帝时期的昌盛,用的也是黄老之术、无为而治。这些都是道的妙用。
“保此道者不欲盈”,“盈”是满的意思,杯子满了,再往里倒,杯里的水就会溢出来。保任大道的人不会自满,不会过分,不会过犹不及。
什么叫过犹不及?就是比真理多了一步。比真理多一步的是什么?是谬误。智者永远不会过犹不及,他甚至不追求太满——也就是过于完美——做人不要太满,追求也不要太满,永远留一点清醒留一点醉,享受残缺之美。懂得为人生留一份空白,留一点回旋的余地,才是智者。
我虽然不一定是别人认可的智者,但我做到了这一点,永远从容地做事,时不时就停下来休息一下——我说的停下来,是让自己的心灵不要太满,把自己的心放空,永远让心空空荡荡地应对万物,永远随缘,永远不要追求任何事物的十全十美。更不要过,过了,跟不及是一样的。
我年轻的时候崇尚苦修,那时大概二十岁,道家要求收功时叩齿三十六次,但我每次都远远超过这个数字,每天最多时叩两千下,最少也叩四百下。结果我的牙都给磨坏了。人不比老鼠,牙是不会再长的,所以,后来我明白了凡事都不能太过,过犹不及。
很多人追求锻炼,这本身很好,但有些人偏偏过犹不及,比如一些老年人,一旦退休,就抓紧时间旅游登山,结果磨坏了膝盖。有些人更严重,不锻炼还活着,一锻炼却死了。为什么?因为他过度了。得道者永远知道适可而止,任何事都是适可而止,做什么都知道分寸。有分寸感,是智者一种典型的觉知。
“夫唯不盈,故能蔽而新成”,因为他不自满,所以他可以去粗取精、去伪存真、与时俱进。还有一个意思,是从旧东西里生出新东西。无论什么事物,只要它衰败了,就必然会出现一种新事物来取代它。得道之人也是这样,得道之人懂得打碎自己、与时俱进。最明显的例子,就是佛教在日本和中国的传播,道教在中国的传播,都是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
传播到今天,佛教已经演化为三大语系:巴利语系为南传佛教,藏语系为藏传佛教,汉语系为汉传佛教。一定要明白,佛教是按语言来分的,所以,如果把我的作品归入宗教文化著作的话,它就属于汉传佛教的内容,不属于藏传佛教。为什么?因为我是用汉语来写作的。真正决定了它的分类的,是其传播语言,而不是其传承,哪怕它的源头在尼泊尔,它也仍然是汉传佛教文化著作。因为,我在第一届香巴文化论坛上就说过,我们所传播的是香巴文化,它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,而不是某个宗教教派。
当然,这是题外话了。
关于“本来就这样”,我在《光明大手印:实修顿入》中有另一种表述:“我本无事人,不慎涉红尘。搅得三界乱,六道闹纷纷。今日悟本然,无死亦无生。悠然退林下,再做无事人。”这就是“本来就这样”的境界。
我解释一下这首偈子。
我心里本来没什么事,但是因为进入红尘,因为各种偶然的机缘,有了无数的烦恼,心里也有了“事”。这搅乱了我的心,让我老是忐忑不安,心里非常难受、非常浮躁喧嚣。到了今天,我终于明白了本然之心,悟到了本然之心,还能安住于本然之心了。这时,我才发现世上一切都“无死亦无生”。我的心里整个轻松了,悠然了,什么也不牵挂了,所以我干脆隐入深山老林之中,做一个快乐自在的无事之人。
这就是智者的境界,这种境界跟老子上面表述的境界是一样的。老子把它分成几个特点来讲,但“我”放在一起,用一种境界来表述了。
当然,对于这同一种境界,我也有很多的表述,比如“俗女即素女,扬尘在俗途。惬意三潭月,不求契如如。吾为大素子,款款缱素女。洗净心头觉,西湖采桂子”。这首偈子的意思是:虽然红尘中很多事看来很庸俗、很寻常,其实它们都承载了朴素的真理,万法都蕴含了道。“素女”源于《素女经》,它象征了一种真理性的东西,有点像藏传佛教所说的空行母。
我再详细解释一下:
“扬尘在俗途”,往返于红尘之中,游戏于红尘之中。
“惬意三潭月”,西湖有个“三潭映月”的景致很美,但这里的“三潭月”指的不仅仅是西湖的三潭月,而是美好的大自然,也代指自然之道。心向往自然之道,但“不求契如如”。
“契如如”是寻求觉悟的意思,“不求契如如”就是不寻求觉悟。
为什么不寻求觉悟?因为智者修到一定程度了,他不再寻求觉悟,把心中关于道、关于真理的概念也给扫掉了。他不求觉悟,但也不生迷惑。没有迷惑,也就没有了跟迷相对的觉,所以“吾为大素子,款款缱素女”——自己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,是道的一部分,自由随缘地过着和光同尘的日子。隐居也行,在闹市中生活也行,无论什么样的环境,对我来说都是逍遥的仙境,我已不用求仙了。
既没有觉,也没有迷,就是“洗净心头觉,西湖采桂子”。把心中关于觉悟的概念也丢掉,自由自在地在西湖边上采采桂子、采采莲子——也就是用圣者的平常心,做一些很寻常的事。这也是老子所说的得道者的境界。
当然,虽然老子的境界很高,但很多道人并没有达到这个境界。很多道人还被“道”的概念束缚着,没有破除最后的执著——即使在《道德经》中,我们也没有看到对“道”的破除,老子始终在强调“道”——所以,总体来说,佛家更为自由,也更为究竟,完完全全地消除了所有执著,一丝牵挂都没有了。
道家的老子和庄子是道家的两座高峰,我在谈道教人士的境界时,其实并没有将老庄包含在内,老庄不是宗教人士,而是哲学家,但他们也实证了自己的哲学观点。道教从“五斗米教”——也就是张道陵创立的天师道——开始,发展到明清时代就有了很大的提升,比起唐宋时期的道教,上了一个层次。虽然不一定能超越老庄,但那时道教的境界一直在上升。到了清黄自元的时期,道教出现了很多有名的丹道家,当时的道教可以说达到了顶峰。
道教的丹道学说跟其他学说一样,也有一个发展过程。一定要明白这一点。它就像科学一样,一直在积累经验,作为一种思潮,它一直在发展、进步着——我们说的不是道教的实修功夫,而是道教那种实证性的学问。至于道教中的成就者多不多,这另当别论,但肯定有。 (00721322033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