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。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此两者,同出而异名。同谓之玄,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
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
壹 宇宙的原创力
有个问题是人们一直追问的,那就是“什么是道”。
老子在《道德经》伊始,也提出了“道”。但老子又说,虽然道可以表述,但事实上,所有对道的解释,都不是我们所说的道。这种说法,跟佛家对“空性”的解释非常相似。佛陀也说,“不可说,不可说,一说就错”。说可以表述,其实还是解释不了。因为它不是概念的东西,概念是人为的、人造的、有为的,而道是无为的、本有的、本来的。
名也是这样,名是各种事物的名相、概念、名称,它看起来可以表述,但解释出来的,也仍然不是本来的那个东西。那么,本来的东西是什么?是佛教所说的“自性”。你可以赋予万物不同的名称,但所有的名称都不是它本身。比如爱情的爱,中文里它读ɑi,英文里它是love,法文有另一种说法,日文的说法也不一样,有多少种语言,它就有多少个名称,只会更多,不会更少。那么哪个是它?哪个都是它,但哪个也都不是它,而仅仅是它的名相。所谓的名,用佛家的话来说,就是一种固定、本有、不变、永恒的东西。但事实上,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。所有的名都在变化,都不是本有、固定的,也不会是永恒的。所以,老子说“名可名,非常名”。
不过,老子讲《道德经》的时候,实际上是在给尹喜讲修道,他的所有表述都是为了让尹喜明白如何修道。他不会去解释那么多的概念。解释概念、管名相的是谁?是诸子百家中的名家,名家喜欢在概念里纠缠不休,把一个概念翻来覆去解释,搞得非常复杂。老子不是这样,老子的学问,看似简单,实则复杂;看似复杂,实则简单。它跟佛家很像,远离概念,直接叩问最本源的那个东西:道和名。
前段时间,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:把米消过毒、杀过菌,放到一个密封的袋子里保存,它也会长出一种小虫子。除非把这袋米放进冰箱,冷藏起来,那么它也许就不会生虫。为什么会这样?这些虫子是怎么生出来的?是谁生出了它们?或者说,构成它们细胞的是什么?又是什么在推动它们从看不到的一点点大,变成后来那个到处乱爬的小东西?我问过很多人,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。让米中生出虫子的力量,是宇宙间的一种无处不在的原创力,那么,这种原创力,它是不是道呢?
很多科学家都在寻找宇宙的原动力,比如牛顿,他找到了三大定律,但一直到晚年,他都没有找到原动力的答案。那么这个力量到底源自何方呢?实际上就是源自于道。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道就是宇宙的原创力,道无处不在,我们随时都可以感觉得到。就算你把孩子放进保险柜,给他提供最好的保障,他也会衰老,生病,死亡;就算你把苹果放到冰箱里,超过保质期,它也仍然会腐烂。是什么力量促成了这些变化的产生?
西方人说世间万物都是上帝所造,但他们是否追问过一个问题:上帝又是谁造出来的呢?如果有一个人格化的上帝,他也是从无到有的,那么,最开始的他又是怎么出现的?谁用什么造出了他?如果是他造出了人类,那么构成上帝的原动力又是什么?人类最早的一个细胞是如何出现的呢?其原动力从何而来?宇宙间有那么多星体,星体上有那么多物质,尤其是地球,上面生存了那么多的物种,这些物种最初的细胞是如何产生的?任何从无到有的东西,都有一个源头,人们追问的就是这个源头。
所以,老子一开始就提出了这个问题,他告诉尹喜,道是什么。他说,你不要用道理去解释道,你虽然可以解释它,就像你可以用各种概念来表达各种存在,但你的表达不是本来的那个东西。你叫水的那个东西是不是水?是,也不是。当下它可能是水,但是气温一旦升高,它就会蒸发,沙漠里那么多海子都消失了,它们变成了什么?变成了气。变成气之后,它们就升到天上去了,过上一段时间,它们又会因为高空的温度很低,再变成水,变成雨,变成雪,变成冰雹,回到地上。这时,它们就不一定是海子了,它们的盐分消失了,过去的形态消失了,一切外在的东西,看起来都跟原来那个东西不一样。你怎么概括它?你概括不了。所有你称为什么什么的东西,它都在变化。变化的那个东西就是老子所说的“名”,也就是佛家所说的“无常”,促成这种变化的那个本体,是不是老子说的道呢?
当然,这只是我的一种说法。说法是什么?说法也是“名”。说法表述的,是不是那个道呢?
一些学者在理解道的时候,仍在寻找一种文字层面的东西。他们虽然知道老子说了,道是无法表述的,但仍然在寻找一个可以表述道的概念。但无论他们怎么表述,大多数人对“道”还是不太理解。
真正的答案是什么?真正的道是什么?
那么,道是什么?它可能是宇宙间、法界中的一种原创力量,它有本初性,也有规律性,是一种本体的存在。我们常说“智慧本体”,这个本体就是道。所谓的本初性也罢,原创性也罢,都仅仅是一种表述。
道生出了虫子,道生出了人,道生出了万物。道甚至生出了上帝。
当然,如果把上帝作为一种对道的表述,那么上帝就是道。但基督教所认为的上帝不是道,他是一个人格化的神,可以护佑信仰他的人。在佛教看来,这样的存在就是天主。佛经中很多对天主的描写,有点像天主教的天主。
老子不去谈天主,也不谈概念和名相,他只告诉尹喜,你该如何契入道。所以,《道德经》是一种单刀直入的讲法,它直接就让你契入道。
贰 无中生有
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。
一些哲学家是这样断句的:“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。”就是说,无名是天地本初的状态,是没有名相的;有名则是万物生成后的状态,这时便有了名相。虽然他们讲得很有道理,但我更倾向了王安石的解释。
王安石觉得他们都讲错了,下标点的时候就弄错了。其实不是“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”,而是“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”。这个解释一下就推高了老子的境界。
道就是无和有,转换成佛教语言,就是真空和妙有。“无”是“空”,“有”叫“色”。人们对道最大的误解、对佛教的“空性”最大的误解,也刚好在这个“无中生有”的过程之中。
很多人以为佛教的“空”也罢,道教的“无”也罢,都是“空无一物、什么都没有”的意思,是虚无主义。比如,我们谈到有生于无、无中生有的时候,就有很多人都觉得,是从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下生出一个有来。这是不可能的。比如,零加零加零再加零等于多少?等于零。零乘以无数的零等于多少?还是等于零。再多的零都不可能生成一,换句话说,再多的虚无,也不可能诞生一个有。那么能生出有的“无”是什么?是一种变化,也是一种能量,它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。物理学中有两大定律,一是物质不灭定律,二是能量守恒定律。根据这两个定律,没有能量不可能生出能量,没有物质也不可能生出物质。老子绝不会犯这个错,所以,老子所说的“无”并不是没有。
老子的“无”是什么?是一种变化和规律。万物之始是无形无相的,一团混沌,具有无穷的可能性。这个“无”,有点像佛家所说的“空”。它们在本体上是同一个东西,只不过叫法不一样而已。法源于空性而归于空性,但这空性也不是什么都没有,而是有无穷的可能性。变化的能量,即是道生一、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万物的这样一种变化。它绝不是虚无的。
现代科学也说过,宇宙间不是什么都没有,而是有着无穷的暗物质、暗能量,是一种不一定有具体形象的存在。如果你认为它是什么都没有的话,就陷入了佛教所说的顽空,这就是虚无主义。
天地最初的状态,是一团混沌,而不是空无一物。什么是混沌?就是有着无数的能量,有着无数的可能性,但永远在涌动变化,永远不会停止。天地就是这样。有些摄影师花了好多年的时间,在同一个地方、同一个角度拍同一棵树、同一座山、同一片天空,或同一个湖泊,洗出来的照片却没有一张是重复的。为什么?因为,风景时刻在变化着。这种变化,会让一些人觉得沧桑,也会让另一些人觉出生命的力量。生命的力量就在于变化,天地的本质也是变化的,因为无数的条件都在发生,也都在结束。无数种新的结果在诞生,岁月在流逝,时空在变幻,这个世界不可能不变。变化中没有永恒的本体,这就是宇宙一直以来的、最真实的样子。
“无,名万物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。”没有固定形式、一直在变化,天地万物就这样;存在各种显现,又在不断聚合、离散、重组,形成新的存在,就构成了日新月异的、我们能感知的世界。明白这一点,你才能修道;不明白这一点的话,你是不可能修道的。
为什么?因为,当你明白世界在变化,没有永恒不变的本体时,你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“无”或“空性”;当你明白显现的存在,明白不同的存在构成各种显现的时候,就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“有”或“缘起”。两者相合,便是佛教的“缘起性空”。道家的“有无”,跟佛教的“缘起性空”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叁 众妙之门
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此两者,同出而异名。同谓之玄,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
第一章是《道德经》的精髓,“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”又是第一章的精髓。
道家的内丹修炼中,浓缩成了八个字:“无欲观妙,有欲观窍。”
前者重智慧,在无为状态中安住其妙。无为状态就是空性的境界,也就是心中朗然空寂、有无穷可能性的境界。这时,会有无数妙用在你的生命中出现。它相当于证得空性、证道或是契入空性之后,静静地感受万物的流动性。密勒日巴所说的流水三昧,指的就是这种境界。它就是“无”的境界。契入这种境界时,你要静观其妙,也就是静静地、仔细地观察“无”中的妙相与妙慧。《心经》中说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这里的“照”,就是“观其妙”。
“常有”是妄念纷扰的状态,“欲以观其徼”的“徼”,意思是端倪、实有,可以引申为边界、边际、头绪、迹象等。道教修炼者经常唤为“窍”。窍是什么?窍就是窍诀、窍门,在修道中,就是“丹田”——也就是炼丹、种丹的土壤,守窍的地方,所以叫“田”——分为上丹田、中丹田、下丹田三种。各种显现在你心中生起,你杂念纷飞时,就把心收回来观其窍,也就是气沉丹田,意守丹田,观察心中生起的现象,观察你安住的那个东西。这很像佛教的观想。道人一般会意守下丹田,也就是肚脐以下的位置。因为,心火下降、肾水上升,在肚脐下方相会时,便会出现水火既济。但你不要管那么多概念,你只管放松下来,随便坐着,远离欲望,静静观察,把世界和自己都忘掉。
一开始忘不掉也不要紧,妄念很多,就守住下丹田,久而久之,定力越来越强,妄念就会减少。一般得到真传,静坐到一定程度后,杂念都会越来越少。一旦静到极致,一点杂念都没有时,你的心中就会出现一点灵光,你就会见到真心——真心是佛家的说法,道家不叫真心,叫“元神”,妄心叫“识神”。叫法虽然不同,但佛道两家对真妄的表述是一样的,前者都是没有杂念、却有智慧的无为状态,后者都是杂念纷飞的有为状态——见到真心时,道家称之为得到好种子,种子一出现,道人就开始“怀孩子”,也就是“结胎”。这时,他就意守丹田,久而久之,就会完全进入妙无——也是妙有——的状态,也就是有无相生的状态。
为什么说妙无也是妙有?因为有和无虽然名字不同,但它们的本质和本体其实是同一个东西。现象生起时,你必须明白它是变化的;在变化之中,你又要安住在一种不变的东西里,静静地观察它,观察瞬息万变的妙有。
刚开始修道时,你可能会安住不了。那状态忽而出现,你就安住于妙中;忽而消失,你就守住你的窍。在这有有无无中训练自己,不执著任何一种状态。在无执无舍之中,观察妙有中生起的觉性灵光,尽量地延长它。当它消失的时候,你继续意守丹田,到了一定的时候,“无”的境界又会出现,你就再一次守住它。
训练到一定程度,你的元气会变得很足,就会开始周天运行,气会沿着你的尾闾、脊椎、头顶下来,循环运行。《吕祖买药》中有一首重要的道歌,叫《五更词》,有一句唱词:“一呼一吸头三悬呀”,说的就是周天运行,我在《一个人的西部》中专门记录了这首歌。
忽而安住于妙中,忽而守住你的窍,就会进入修道。当你明白修道之法时,你就会进入玄妙的境界,进入众妙之门。所谓众妙之门,就是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的境界。安住于妙中,慢慢地打成一片,就叫得道。修得很好的人,还会结丹——精气神聚在他意守的那个位置,也就是肚脐往下一寸三分的位置,最后结出内丹。在蒲松龄的小说中,有些狐仙也会炼丹,据说拜月的狐儿就是在炼丹。《聊斋志异》中说:“有狐在月下,仰首望天际。气一呼,有丸自口中出,直上入于月中;一吸,辄复落,以口承之,则又呼之,如是不已。”相传狐仙的内丹能解百毒,人吃了能增加千年道行,有起死回生的作用。但狐仙若失去自己的内丹,便会功力全失,变回原形。这样的传说很多,说明它是一种客观的存在。道教中还有一种说法:有些人炼成内丹之后,会将内丹化现为人形——道家称之为阳神——让它从中脉里出来,变成自己的另一个身子。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说法,它非常像密乘的幻身,但两者有本质的区别,具体内容我们以后再说。
老子非常伟大,他的《道德经》开启了内丹修炼的大门。在他之后,很多道人都开始炼丹,慢慢就出现了无数伟大的道家大师。如果不经过内丹修炼,他们根本不可能拥有后来的境界。
当然,《道德经》并不是内丹学说的全部,它仅仅是内丹修炼的理论基础。正是在这个基础上,张道陵(后称为张天师)在东汉时期创立了道教。这时,道教才作为真正的宗教流派,在历史的舞台上出现。
很多人把道家和道教混为一谈,其实不是。前者属于哲学流派、思想流派,老子和庄子都是道家的思想家;后者属于宗教流派,也出了很多了不起的学者和内丹大师。两者固然相似、相通,也都很了不起,但它们的性质不一样,不能混为一谈。我们也不能把哲学家和宗教家混为一谈,就像我们不能把佛学家和成就师修炼混为一谈一样。
佛教和道教最大的区别,就是目的地。道教从百日筑基开始,然后三年还丹,九年面壁,炼神还虚,炼虚合道,前后足足十二年,即使不算上最初的筑基阶段,也要九年,但修到这个时候,要是不能破执,很多人还是不能解脱。为什么?因为,很多人修道是为了成仙的,所谓的神仙、仙人还在六道之中,只有破除一切执著,包括对成仙的执著,才能超越生死,究竟解脱,证得真正的佛果。但道家仍然有解脱的可能,关键在于能不能放下对身外之身、对成仙的执著。能,就可以解脱;不能,就解脱不了。所以,不要看不起中国的本土宗教,道教非常了不起。
你如果想修,可以照着我上面的表述修一下,试试看。学过的东西一定要把它用起来,如果学了《道德经》却不用,就等于没有学。前段时间,有个朋友专门对我说,雪漠老师,您讲《道德经》的时候,不要着重讲哲学,一定要多讲讲当代人怎么用。他说得很有道理,所以,这次我就侧重讲该怎么用。
你的看书、听讲,也要侧重于用,要把智慧用起来。首先就要明白,宇宙、法界中有一种智慧是无法表述的,它只能靠你的生命去体悟。所以,你一定要实践。只有照着做,进入这种无为之中,像老子一样安放身心,体会那玄之又玄的妙觉,将时间慢慢延长,让你的生命本体安住于宁静之中,你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,才会远离世界的纷纷扰扰,像老子那样,真的成为一个有益于人类、有大智慧、没有任何执著烦恼、得到大自在的人。到了那个时候,就是道家所说的得道。